皇帝不像當年，一直伏在桌子上批奏折，現如今，常常批著批著就睡過去了。

他以為我不懂，其實我哪里不懂。

是看不懂奏折上那一攤攤血跡，還是看不懂他半夜被疼醒的焦灼？

是看不懂他每次侍寢前都借疾而辭，還是看不懂他最近議事都只喚了溫丞相，其他朝廷命官，都不得入內？

我能做什麼呢？我只能安安靜靜陪著他罷。

看著他熟睡的容顏，我又想起了剛入東宮的時候，我滿心以為自己要嫁給一個大限將至的太子，對他噓寒問暖，為他縫制衣裳，為他作羹湯……只盼他可以讓我余生無憂。

他也很好，他那時候也很好。

我縫的衣服沒有一件合身，他每次都穿得很開心，然后偷偷地送到尚服局，合身了再送回來；煮的食物一開始不盡如人意，我聞著都覺得自己想要謀害太子，提前結束他的一生，他還是吃了幾口，含著淚鼓勵我；他讓我看書，我平日里都在認認真真地看，他一回來我就扔到一旁，他便逐字逐句給我解釋書上的意思。

那時候我告訴自己，他是我的夫君。

雖然沒有話本上的那麼感人，那麼值得銘記，可也真真當得起“皚如山上雪，皎若云間月”。

我撫摸著他熟睡的容顏，明明動作已經很輕柔，可是他還是被驚醒了。

他朦朧著睡眼問:“現在幾時了？”

我答道:“已經申時三刻了。”

他愣愣地說:“已經這麼晚了。”

我笑了一下:“皇上別急著批奏折，若是累了就先休息，若是餓了就先吃食，若是身體不適就喊太醫，何苦逼著自己。

”

原本我只是這麼一說，沒想到他真的放下了奏折，示意我坐過去。

“皇后，朕覺得時間越來越快了，好像一晃眼就過去了，朕陪你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。”他說，“如果皇后有什麼未完成的心愿，一定要告訴朕，朕幫你實現。”

我沉默了一下，又莞爾:“臣妾年幼的時候，最大的心愿，就是一輩子衣食無憂，不為生活所迫。”

“皇后的心愿可實現了？”

“已經實現了。”我點點頭，“臣妾如今已經心滿意足，只期盼身邊人平安順遂。”

越過他，我看見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，好像深宮里這冗長繁復的一生。

泓宸十七歲那年，迎娶禮部尚書之女葉灼蕖為太子妃。

大婚的第二日，泓宸牽著灼蕖來到我面前。灼蕖乖乖巧巧地行禮，對我甜甜一笑，讓我越看越滿意。

我開始教她打理宮中事務，她很聰穎，學得比我當初快很多。有時候我覺得已經可以不用教了，她又犯幾個錯誤，讓我擔心不已。

她很喜歡問我泓宸小時候的趣事，我都告訴她了。結果第二日，泓宸委屈巴巴地跑來未央宮，不讓我再說。

一次在教她妻妾相處的注意事項的時候，她問我，“父皇愛著母后嗎？”

我剛要笑怎麼宮里又來一個癡情人兒，她卻接下去說，“臣妾聽老師說，父皇是愛著母后的。”

我沒有繼續問下去，我知道她說的老師是誰。

那年在上林苑，我對秦秋薏說:“不是因為你嗎？”

沒想到她一記，就記了那麼多年。

嫻月豆蔻的時候，她帶著放學的嫻月來未央宮，說有話要與我說清楚。

“本來妾身想把這些事埋在心底一輩子，可是總覺得不放心，皇上肯定不會解釋，那就妾身來說好了。”她開門見山地說，“皇上給清王兵權，是因為清王幫皇上做了一件事，讓皇上當初坐穩了太子的位置。”

“妾身記得，皇上那年向太后娘娘求娶太尉家的女兒，太后娘娘也答應了。可是，在賜婚圣旨下了沒多久，妾身就看見皇上一人在上林苑發呆，流淚，他說了一句妾身當時并沒有聽懂的話，他說，他是求娶娘娘作為他的妻，不是他的太子妃。”

“妾身當時不懂，可是皇上卻問妾身，有無法子讓娘娘不嫁他，妾身說，圣旨都下了，沒有辦法了，除非娘娘與他和離。可是，怎麼讓娘娘主動與他和離呢？”她垂下了眼瞼，“那就只能，故意冷落娘娘，讓娘娘厭煩了他。”

“皇上具體做了什麼，妾身不知，但是妾身并不覺得娘娘在厭煩他，還以為是皇上放棄了那個主意。可是娘娘那日問妾身，妾身才覺得不對勁，娘娘如何以為皇上會為了妾身給清王兵權。他先是個皇帝，然后才是清王的兄長，至于妾身，和皇帝不過是幼年玩伴，怎麼可能是為了妾身？”

這些話，她應該已經在心里醞釀很久了吧？可是，為何到現在才告訴我？

“妾身一直覺得，皇上心里有娘娘的，之前或許傷害過娘娘，都是有苦衷的，娘娘大可以問問皇上，不要誤會了他才好。”

……

從回憶里脫離，我看著灼蕖，淺笑道:“人老了，不在意這些了。”

“母后不老，母后哪里老了，母后這麼好看，哪里老了！”她像是見不得我說自己老，嘟著嘴撒嬌道。

真是敗給了這個小丫頭。

好在泓宸與灼蕖的感情極好極好，好到叫旁人眼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