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佛不渡人》第6章

「裴珩,我今年二十歲了。」

「裴珩,他們都在逼我,我需要一個孩子。」

「我只有你了,裴珩,給我一個孩子。」

他先是怔了怔,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,扣著我的后腦,深深回吻。

殿內暖香氤氳,一室溫暖如春,羅帳翻飛燭火長明,滿眼都是旖旎,耳畔流轉著他的呢喃。

「昭昭,你要的,都會得到。」

16

昭和四年春,太醫診出喜脈。

同年十月,青鸞殿內充斥著我的痛呼聲,大汗淋漓的我,生下了一個皇子。

太醫說我產后虛弱,但我還是迫不及待讓乳母抱著孩子去了偏殿。

裴珩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,說了句「陛下辛苦」。

這些話,乳母沒敢告訴我,我是后來才知道的。

裴珩并不喜歡這個孩子,也不喜歡我;孩子出生后,他便從偏殿搬了出來,住進了冷宮,再不肯見我。

那夜的旖旎春光,交頸纏綿,仿佛一場夢。

這次無論我怎麼敲門,怎麼強迫,他都不肯再開門。

直至兩個月后,冷宮里傳來消息,我的皇后裴珩,圓寂了。

死在睡夢中,走得很安詳,甚至沒有驚起一只飛鳥。

等我趕到之時,裴珩已經成為了一具冰冷尸體。

他以錦帕覆面,我連揭開的勇氣都沒有。

至死都不愿再讓我看一眼。

天子震怒,下令將皇后的尸首燒成灰燼。

既然他不愿茍活于世,我便讓他離開得更徹底,宮人抱著青瓷的骨灰壇進殿時,我才那麼真切地感受到了悲傷。

那個人,真的不在了。

太醫顫顫巍巍地跪在堂下,告訴我,裴珩的身子原是撐不過去年冬天的。

他身上存有沉疴,仿佛是用過什麼毒留下的。

那一身武功,也是因此而廢掉的。

我有孕之后,裴珩強撐著身體,找太醫為其續命,喝下一劑又一劑苦藥。

撐到我們的孩兒平安降生。

我問太醫,問青鸞殿的宮人,問冷宮的侍衛,裴珩可有留下只言片語。

他們都搖搖頭。

我頹喪地跌坐在龍椅上,看著那個青瓷骨灰壇,腦海中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影子。

清涼寺!對!

那是他剃度的地方,興許在那里我能找到答案。

結局

我抱著骨灰壇出發,路上不敢耽擱一日。

清涼寺的住持接待了我,對于我的到來,并不顯得驚詫。

他推開禪院的門,處處都是裴珩生活過的痕跡。

桌上的茶壺里,放著他最愛喝的毛峰,壺中的茶水已然干涸。

床榻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,枕頭下,一枚青色荷包被小心翼翼地收藏。

上頭的絲線被雨水洇得褪色,又被人細心地擦拭干凈,雖是陳年舊物,卻保存完好。

一旁的書桌上,那本充滿了翻折痕跡的佛經里,夾著一張被撕碎過,又重新粘合的婚書。

終生所約,永結為好。

我再支撐不住,靠著墻邊跌坐下來,弓著背發出尖銳的一聲哭喊。

住持告訴我,那一年他在山崖下撿到裴珩之時,他已毒入骨髓,奄奄一息。

費盡心力保住他一命,卻沒能保住他一身的武功。

毒是裴淵下的。

剃度出家的決定卻是裴珩自己做的。

與大哥無休止的爭斗,南朝君王被氣得吐血駕崩,幾乎是同一時間,他的母親站在了大哥身后。

告訴他,他并非她親生,而是卑賤洗腳婢的兒子,她只是奉了旨將其撫養長大。

一夜之間,裴珩氣死父親,被母親拋棄,整個世界天翻地覆。

裴淵趁機在他的膳食中下了毒。

他跌跌撞撞從皇宮中逃出,不慎墜落山崖,幸得清涼寺方丈所救。

撕毀婚書悔婚,并不是他舍棄了我,而是他覺得自己再配不上我。

可他不知道的是,我也覺得自己殘破不堪,再配不上他。

江蘺的那枚玉玦,是她偷偷從他身上摸走的,并不是他們的定情信物。

如此淺顯的道理,我想都沒想就深信不疑。

「當日清涼寺中,空寂束手就擒,他是想陪在陛下身邊,用他最后的生命渡陛下向善。」

「空寂總說要渡蒼生,可他真正想渡的,從來只有陛下一人。」

原來他從未看破過紅塵,自始至終都愛著我。

禪房的門緩緩掩上。

我熄滅燭火,滿眼黑暗,可我再也不害怕了。

整個身子伏在榻上,臉緊緊地貼著裴珩曾經躺過的地方,仿佛能感受到他殘存的溫度。

蜷縮成一團,抱緊了懷中的骨灰壇,終于放聲大哭。

番外(裴珩)

人人稱我南朝圣僧,卻不知我的真實身份,是南朝的五皇子裴珩。

北翼女帝帶兵來抓我時,我沒有掙扎,我是自愿的。

她一身明黃色的龍袍,與記憶里的少女模樣大相徑庭。

世人說她嗜殺嗜血,暴戾成性,可她原本不是這副模樣的。

十五歲的她天真嬌俏,在馬背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,會把歪歪扭扭的荷包塞進我手里,而后羞赧一笑。

是我,推著她走上了這條路。🗶ᒐ

我渾身武功盡失,形同廢人,毒入骨髓,住持說我活不過五年。

這樣的身份,如何配得上北翼的昭和公主。

所以當她來禪院門口找我時,我狠著心撕碎婚書,將她送我的荷包一同丟了出去。

她垂頭喪氣地離開。

后來我才知道,那之前她經歷了什麼。

密道中,她神志不清時的呢喃,如同一根根針,狠狠刺進我的心里。

十六歲的慕容昭,被好友背叛,遭叛軍凌辱,我是她最后一道光。

可我卻為了微不足道的自尊舍棄了她。

害她被囚禁在西州鐵籠里長達兩年,身上的鞭痕永遠無法消除。

我要為她做些什麼,不能再讓她這麼下去。

否則總有一天,她會失盡民心,落得一個朝代顛覆,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。

我抄寫經幡,為她洗清罪孽,不顧天子一怒勸她回頭。

可我的身體越來越差,深知自己無法陪她終老,所以當她赤著腳,醉醺醺來尋我時,我沒有拒絕她。

或者是說,她做了我想做,又不敢做的事。

我是個懦弱的人。

那夜的酒,那夜的風,不足以讓我動情。

孩子落地以后,太醫松來續命的藥已經沒了效用,我強撐著精神,在她去上朝的間隙,偷偷去看過那孩子。

我們的孩子,眉眼清秀,長得很像她。

慶幸的是,沒有半點我的影子。

這樣也好。

若是我死了,她在看著這孩子的時候,不會再想起我,也好。

最后,我以紗覆面,于睡夢中靜靜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。

我不是不愿再見她,而是不愿她再見我最后一眼。

我裴珩想要渡的,從來只有慕容昭一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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